阿时ashier

逢鹤客

真好

鹤相欢:

20180701Sun.
“它们就这样穿过我,以一个不可阻挠的速度、朝着遥不可及的未来飞奔而去。”

——突然就想起这句话来。
刚刚又改了一版期末作业的方案,睡意全无,脑子里突然弹开一个抽屉,里头是还没有接话的这个句子。
这个开头已经在我手机里留了两个月了。
我在某一段旅程结束的时候匆匆在手机里留下了她,然后再也没有寻得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心境来为它接上后续的絮絮叨叨。
它就像是生活里某个突如其来的起始,其实我还远远没有做出应答的准备。
聊聊自己吧,跟自己再来一次以笔为刃的刀剑相向,留给下一个迷茫的我做考古研究。

大概是人本身始终不够积极所致,我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一段时间觉得无所适从。就好像之前积攒的那些对抗的勇气一夕之间消失殆尽,错觉自己变成手无寸铁的新手角斗士,被生活赶鸭子上架要面对整整一个角斗场的倒彩声、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倒彩声之后还有锋利的兽齿和利爪。
而我手中空无一物,我是丢盔弃甲的兵。

今年的三月末到四月中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我都过得非常糟糕。这段时间我在忙学校的设计结课,这一整个月我都过的非常迷茫、易怒——每天晚上坐在桌子前,眼前是做了一半仍旧不知所云的材质作业,上头的几根铜条摇摇欲坠,我手里拿着半瓶502,另一只手上是被胶水粘出的粗糙磨砂感。
我不断地询问着自己:我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的,我在做什么,我想做什么来着?
我从来没有像那段时间那样想和曾经的自己对话。我渴望能有机缘窥见高中时候听见CAA的名字就会双眼发光的自己,我想和她聊一聊,然后问她这个老问题:你后悔吗?
尽管我曾经一遍一遍的说着“我不后悔”,但其实在今年这个春末,我是没有答案的。
直到四月的结尾,我带着一身不知所措和两袖清风,去了一趟徽州。

我是去写生的。美院每年的惯例活动,之前画室亦有相同经历,只是时间略有不同。比起之前还有一点比较特殊的是,我是个徽州人。
所以我翻山越岭、搭乘整整五个小时的巴士,是要在生我养我的土地面前摆出游客的姿态和眼神,我要站在一个陌生人的角度来看她。

——我曾经无数次的以为我不想她。
我从小就是个没法在一个地方待很久的人。我对假期旅行永远充满期待,周末寻找各种机会出门,不肯走别人规划的人生道路,大学不肯留在省内,会在笔记本上非常矫情的写“我不能就在这里过一生”。要变成童话里那只只会飞的鸟类,拍着翅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把故乡远远抛在身后,停下的时候就是死亡的时候。
我曾经以为,远行和“在远方”,就意味着我已经长大了。

我不是个不念旧的异乡客,我在学校里偶尔还是会想我爷爷奶奶做的晚饭,想爸妈的闲聊,想念家里院子那丛我照料过的月季花——但它们是一闪而过的情感碎片,它们不沉重,更像是糖果压在糖纸上扯出来的一点点糖丝,尝的到一点甜头、却始终没有具体的真实感。
所以我曾经以为,我是不够喜爱、不会思念我的家乡的。

直到写生出发的那天中午我们抵达徽州的边缘,将近五个小时的车程里我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没有因为车上无比聒噪的抖音式音乐而变坏。相反,随着接近它,我越来越感到兴奋和愉悦——这里是我家。是我成长了十八年、没有离开的地方。
是有着爱我和我爱的人的地方。
——我才发现我其实很想它。
——所以我曾经无数次的在作文和日记里把它比作是拴着风筝的线,我抱着我的背包站在屏山村口的时候看着很熟悉的远山恍惚的想——对,就是这里。
其实天底下的远山都是相似的,不相似的是曾经存活在这群远山里的,无数个被我抛弃的、过去的我自己。

屏山是个很小的村子,三面环山,不算出名,村子里除了村民就是前来写生的学生。从小时候开始徽州的一些村落好像就是这样了,游客来来去去,村民住自己的,共生又不携手,人群在群山脚下像一株树上彼此纠缠的两株寄生藤。
我们那几天住在村子边缘的写生基地里,早上八点半迎着太阳出门画画,下午落日的时候回来吃晚饭,运气好晚上还能捕捞一整片田野的星空。

虽然这样说可能不太好,但写生的那小半个月,是我一整个大一学年最快乐的时间段。我有好几天早上六点多起来,背着包带着自己的水彩从写生基地里跑出去,迎面撞来的是水绿色和青色的远山,院子里的狗懒洋洋看我一眼又趴下去,门口田地里有一头骡子慢悠悠的吃草,朝路过的每一个路人露出和蔼又悠闲的眼神。
我有多喜欢这段日子呢,大概就是现在碎碎念的跟你说说它,我都还在想要笑。

我现在可以承认了,写生之前的材质课,我过的非常迷茫。我不能够理解“它们存在的意义”,我在这方面异常的偏激和固执,“没有故事的东西不该存在”。即使存在即合理,精致的工业品也依然有极强的观赏价值,但它们不是我想创造的东西。
写生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在想,今天我要画这个今天我要画那个,然后又可能会因为突然遇见的一座房子或者一株花而推翻所有假设。那是一个很难得的积极状态(对懒散的我而言吧),我开始有了“我想要去画一些什么”和“这个东西我必须把它画下来”的想法。徽州的村庄跟我玩了一场藏宝游戏,它把无数个故事放在天空下,放在马头墙的屋檐里,放在歌谣的间隙,它在对我招手:来,带走它们。

那小半个月我拍了很多照片,画了很多张风景写生,也试着讲了几个小故事,包括之前跟大家分享过的《观天》。那个故事在一个下雨的清晨造访我身边,我坐在一个茶楼的二楼,窗子外是徽州春末不留情面的瓢泼大雨。等待我那杯热茶的时候我突然在想,有没有什么曾经见证了徽州大地的这么多年呢——然后马头墙闯入了我的眼睛。啊,我应该来画一个小怪物,我几乎是迅速的就想象出了它的样子,就好像它本来就在那儿似的。
我的下乡作业清单里,其实只有纯风景写生。但是这个小怪物实在太让我难以割舍了,于是我鼓起勇气去问了一下我的带队老师,然后得到了他的肯定。我欣喜若狂的开始给它写故事,飞鸟,花束,光下屋檐的阴影,这些陪伴我童年的东西我都给它了。我也是个在徽州马头墙下长大的姑娘,我把我的童年扯出一个角,复制给了我的小怪物。

这种创作经历是第一次,我其实很少会对一个故事觉得“非画不可”。同人创作对我来说其实算不上用情至深,它们是越俎代庖,是在路人立场讲他人故事,所以创作完就与我割裂,可以随时抽身。
但原创不一样。
原创是剖析自我,是把我的昔日生活抽丝剥茧又披上故事外衣双手奉上。
它们就是我啊。

还有一个小插曲可以说一下的。
现在LOFT上发布的《观天》,它的结局是我重画的版本。
在我第一个潦草的、带着徽州雨水湿气的脚本故事里,怪物消失了。它离开了注视了百年的村庄,群山呼唤它的名字,它从哪儿来、就要回到哪儿去。
而人类依旧繁衍生息,田野上飘过的最后一首童谣,不会再有回答。
这个结局是我在徽州的时候就画好了的,我挣扎了很久,最终在回到学校以后,推翻重新来了一次。
我没有舍得让它离开我的家乡。我在想,如果那只怪物是我的话,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舍不得走。

写生的村子离我自己家非常近,于是我抽空回去了一趟。那天晚上在自己房间里翻出几本高中时候的日记,中间有一本上非常潦草的写到:“可我做不到了,这似乎就是十七年以来的极限了”。
我看着那行字的时候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了。也许是一次考试失利,也许是跟父母闹了不愉快,也许是……乱七八糟的什么事儿吧?
在过去的十九年里,我曾经无数次的像写下那句话的自己一样认为“不行了,做不到了啊”。但是你看,我那天坐在床边笑嘻嘻的想,说着做不到,不还是一路走过来,到今天了吗?

我六月初和舍友去了一趟杭州,去看我们学校的毕设展。南山校区真大真好看啊,贴着西湖真幸福啊,上海校区的我们一边在长长队伍里踮脚张望,一边如是感叹到。
那天看毕设展的人非常多,人群一直延伸排到了钱王祠。我站在队伍里撑着伞百无聊赖的想,嗯,当初差一点点,没有考到杭州来。
在我知道我最后没能考进杭州这边的校区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把它当成了一次彻头彻尾的败北。我很喜欢杭州,是一直想来的城市——但那天我站在长长队伍里的时候,没有觉得自己很挫败抑或生活有任何不公。我们一点点靠近南山校区的展览馆,手机突然弹出wifi提示:是学校的内部校园网。
我和舍友笑作一团,说,你看,还有人记得我是国美的。

我现在应该已经不会把这一年,和接下来的三年看做败北了。我依然是CAA的学生,我进了学生会,分流的时候靠着作品集被第一志愿的老师一眼相中,甚至还收到了另一个校区最好专业的橄榄枝。
我的很多个白日梦,都变为了现实。我不能站在现在这个角度说过去某个时间的自己是失败的,因为很多时候是,如果“我不在这里”,我“不会遇见这些人”也“不会去做这些事”。
我就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我”。

我前年在杭州画室集训的时候,偶尔抽考考砸或是发生了其他什么挫败的事情,我就会找时间跑来西湖。我在倾诉衷肠方面天生只擅长纸面功夫,对着熟人是根本说不出口的,也不敢跟父母说,怕人担心。
因为一直被爱着,所以悲伤和脆弱才真的难以启齿——我是这样的。
所以那时候只要不开心,我那个周末就会坐车到西湖边上去。从河坊街或者西湖银泰,或者随便挑个地方,手机地图打开,就一个人开始往西湖走。走到柳浪闻莺或者断桥残雪,在湖边看一会游人熙熙攘攘的来来去去,到了傍晚再回画室去。
好像是浮上水面偷够了空气的鲸,又能够回水里再游一段路程一样。

可是我那天跟舍友去逛西湖,却没能领会当初那种短暂绝望后被湖水轻而易举治愈的释然了。
是的,湖水不改,它依然是它,只是我不是我了。那个曾经会闷着声一个人暴走西湖的姑娘已经被时光剥落了,她不知去了何方,我也不会再去寻回。
曾经在各个城市里短暂生活的我,就像一片片被时光剥落的鳞,落在每一次故地重游的间隙。她们会在每一次旧梦回忆里和我打照面,不聊近况,只点头问好。

上个月专业分流结束的时候,我找了个十多年的好朋友一道去南京,看一直喜欢的穆夏展览。我们在南京站碰面,彼此拥抱,晚上在一张床上聊曾经共同的朋友,白天去博物院,心态美的就像小时候春游。
因为故乡很小,所以我的高中同学有很多,是从幼儿园开始就在同学的。毕业之后我没有删掉任何一个老同学,偶尔刷朋友圈和空间的时候会看到她们发动态,关于一次大学的公开课,或者一场演唱会,再或者是一片陌生城市的天。
这种时候,我就会没有来由的觉得开心。会觉得,啊,大家好像都过的很好呢。
虽然不是每个人都去了想去的地方,选的专业里一定也有部分让人头大,但是我知道我的那些老朋友们,每一个都在很积极很认真的生活。
他们是曾经温暖了我十余年的星辰,现在我依然为每一束星光感到骄傲。

我最近又有点陷入僵局啦,和自己的博弈上。进入新专业以后作业追的很紧,老师又不知为何特意点明要对我提高要求,忙得我焦头烂额,虽然还算是乐在其中。
新专业的第一节课,我们在课上看了Christoph Niemann的一个纪录片,讲了点他和NEW YORKER的故事。他是个很有意思的德国插画师,很多话和我的三观都对的上号,但是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纪录片开头他提到自己的插画作品时说,“我总想尽可能的讲明白——因为我们是自负的,也必须如此”。
我总是习惯给自己发布的每一张拙劣图像自己写文案,我理解盗图猖獗但我依然不喜欢打水印,就算要打我也要让它融进画面里变的不突兀——即使这和水印的初衷背道而驰。我就像NYSM里的J Denial Atlas一样有极强的控制欲,尤其是自己的作品,我不允许它们脱离我的掌控。我始终希望它们表现出的是它们最好的、最裸露的以及最坦白的状态,如果我希望它们疾呼而它们沉默,那就是我的失职。
我不习惯于交流自己的作品,特别是原创的那些。我在它们的夹缝里安装了无数个被切割打碎的我自己,它们和她们渴望被阅读和被倾听,至于被理解是太过于困难的事情了,人和人之间是不能够真正做到互相理解的。
我们可以遥遥相望,隔水相呼,却始终无法合流、也不应当合流。创作的时候我们始终是在孤独的向前,并肩是缘分,不是必然,亦不是必须。毕竟在我提起笔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这张画我要去打动谁”。
我不为任何人奔走呼号,我要我的每一笔只为自己发声。

这两天总是收到在我这个博客的第一条博文下面的评论,很多人告诉我,嘿我看到这里啦,谢谢你的那些话和图。我自己回去看了一眼,才忽然发现我已经在这儿,用着鹤相欢这个名字,说了两年的废话了。
鹤相欢这个名字应该是我初三那年想出来的,那时候它是一句话。不知道哪里揪出来的填词胡言乱语,写在一本打满了数学演算和语文默写的草稿本上,八个字:“北鹤南归,愿相与欢”。
独鸟自北而归,鹤翼拂风,相逢二三人。
它是一个心愿,也是一个告白。

我不是个温柔的女孩子,在屏幕外是经常被说大姐大、像男生的性格。耐心和柔情本来就不多一杆拙笔握着,三两点拙劣心思便都给在上头了,其他一概不做考虑。很多时候我自己都觉得那些文字是非常矫情的,但我仍然认为我有书写的必要。
毕竟每一个新的词汇或者新的画面,都有可能让我和一个陌生的温柔客相逢。
而我非常非常期待这些相逢。

时间总被比喻成各种各样的东西。白驹过隙,飞鸟归林,它们仍旧在穿过我。
它们穿过我,以一个不可阻挠的姿态,朝着未来飞奔而去,从不回头,从不停歇。
因为它从不回头又从不重复,那么在被时间掠过的同时,就每一次相遇都值得感谢。
谢谢你看过我的画,谢谢你思考过我的问题,谢谢你告诉过我你喜欢它们,以及谢谢你看到这里。

谢谢你与我相逢。





END
2018/7/1,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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