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时ashier

【正泰KOOKV】蝴蝶星火

破镜重圆的top文,表白老师我哭惨了


春日不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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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W一发完 演员果x大哥泰 破镜重圆 HE


.很长 应该是我写过最长的一发完了 写得很累也很用心 希望可以静下心来看待这个故事 


.青春在爱里鲜活,夏日在重逢中恒温,蝴蝶拥抱星火,花样年华永不结束


.出道七周年快乐 ❥SPRING DAY FOR KOOKV.BTS


文里小果写的歌就是BTS的butterfly






01


 


白气凝在玻璃门上,罩着层纱似的。


近年末的冬夜,外头已经是零下的天气。


 


这家大排档前几年一直在路边搭个棉布大棚,最近老板才盘了个店面下来专门做烧烤。店开在城区夜市一条街的尾巴梢儿上,和整条街的小市民氛围和衬得紧。


平日里这个点正是夜市热闹的时候,但这阵子大邱冷得出奇,路上只有几个匆匆行人穿着厚羽绒服跟朋友去前头的馆子约饭去,路过这家新店门口瞥一眼被白雾蒙得严实的门脸,只堪堪瞧见里头光亮和绰绰人影——看起来生意不错。


 


“要不就在这家吃?”


”这家被包场了。”对方示意他去看门把上头挂的小牌子,“换一家得了。”


 


确实被包场了。


 


不算大的场地塞了二三十个半大小子,没正经模样,一个个冷面斜目的,有的叼烟有的攥酒瓶,但烟也没点酒也没开,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抖着腿,似乎只要一声令下就会抡起酒瓶子开干。


这不像包场,任谁看了都像帮派火拼现场。




随着玻璃门推开,一股冷风呼啦啦地灌进来。




高瘦的黑衣男人身后跟着矮胖点儿的一位,摘了口罩慢吞吞抬起眼来,这极其细微的动作像是无声的号令,一时二三十人刷刷站起身来,椅子脚在地砖上拉出凌乱扎耳的“刺啦”声,而后被彩带接连不断的爆开声取代,一条与在场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粉色横幅变戏法儿似的被扯开来,一群顶多二十来岁的小子扯着破锣似的嗓门异口同声地喊起来:“祝老大生日快乐——”


 


敢情是生日派对。


 


黑衣男人生得一张深邃俊美的脸庞,那眉宇间平和又冷淡,不见一丝混江湖的戾气,反而是几近温和的。


矮胖的小子是活跃气氛的能手,蹦到人群中间就呼号起来,属于嗓门儿最大的那个,恨不能摇个旗子喊着老大二十六岁生日快乐。


不过那年龄的数字才喊到一半,就被对方蹙着眉头捂住了嘴。


 


“哥——”金大禹声音拖得长,不苟言笑时颇为凶神恶煞一张脸,面对金泰亨时便显得温顺又坦诚,连着那张圆润的脸都增添了几分孩子气,“来了,年末保留节目!”


这人才是这片区名义上的老大,此刻却像献宝似的给金泰亨递上了电视遥控器。


金泰亨极轻的叹了口气,接过遥控器的时候垂眉耷眼,看起来并不对接下来的环节有什么期许,随手打开了店面中央悬着的大屏网络电视。


 


电视上正在播放年末演技大赏。


镜头依次扫过台下一张张漂亮面孔,知名演员齐聚一堂,参加这场年底固定的大型颁奖典礼,此刻他们正游刃有余地对着镜头挥手微笑。


画面定格在一个男演员面前。


那年轻男人看脸顶多二十出头的模样,白皙皮肤衬着一双黑亮的圆眼睛,灵动又清纯。




“大家都准备准备投票了啊,上号上号!”


大禹站起来示意大家听主持人说投票规则,在场的兄弟显然对这个程序都了然于心,纷纷摆手直接拿起手机就开始操作。




金泰亨哑然失笑,看到桌上摆着个粉色的奶油蛋糕,他抬手拈了颗草莓吃了,没发表什么意见。


 


 


  大禹旁边坐着个干瘦的小子,看起来像是高中辍学生,脸上还有几分未褪去的青涩。他显然是才混在这群人里头没多久,局促不安地抬手碰了碰大禹:“禹哥,进这个界面之后给这个田正国下面的爱心点一下就行了是吧?”


“是田柾国!”大禹抬手给那小子一个爆栗:“叫你丫不好好读完书就出来混……”转头想了想在座的人包括他自己没一个读书的料儿,他声音又低了下去,不得不换了个说法:“田柾国这么火你都不知道?你整天拿2g网打绝地求生呢?”


“我又不关注男演员……”瘦猴儿似的小孩儿委屈巴巴的揉了揉自个一头鸡窝似的黄毛。




 一旁投完票的金泰亨本来已经开始看着电视发呆,这时听见两人说话才如梦方醒似的,低头咳了一声。




“我听我表哥说,每年这个颁奖典礼都得跟老大来给这个男演员投票呢。”


他是最近才跟着表哥来这边混的,表哥说这一片区名义上的老大是金大禹,但多半人包括金大禹都会叫另一个人老大。


据说大邱达城这一块儿混的几个主心骨都是中学时就玩在一起的兄弟,而金泰亨是他们高中时期的大哥,虽然毕业后人家就金盆洗手了,但依旧是兄弟有事绝对会来照应的仗义性格,一来二去就造成了金泰亨虽然人早就不在江湖却还是被江湖供着的奇怪局面。




瘦猴从初中起就是个混子,跟过的老大一双手也数不完。但他从没见过金泰亨这样的老大——这人的发色和瞳色都极深,像是一汪幽静的潭,衬得皮肤如淡而平展的宣纸,深俊的眉眼则是其上工笔画描的墨,整个人的气质极其静而远,倒有几分艺术家的气息了。


艺术家似的帅哥老大可能就是不同凡响吧。




“咋了,老大还追星呢?”瘦猴压低了声音,看了金泰亨一眼。


 


大禹一巴掌拍灭了瘦猴的胡思乱想,他说臭小子瞎说什么呢,老大追星还不如追自己。


“老大和田柾国是兄弟!”


 


金泰亨正在拉开一罐可乐,扣住铁环的指尖顿了一顿。


 


“啊?”瘦猴转头看了看电视上西装革履的帅气男人,举手投足间都浸润着矜贵的气息。


那人被镁光灯环绕着,身后粉丝的灯牌亮成一片紫色的海,拿起话筒还没开口,疯狂的尖叫就要把他的声音淹没。


——“大家好,我是田柾国,很感激2019年第34届金龍大赏为我投票的观众朋友们……”


 


“老大和田柾国,是像我们这样的兄弟吗?”瘦猴有些迟疑。




漫出的可乐泡沫溅上了手腕,那里有个小小的圆弧型疤痕,已经淡了。


 


他是小镇里籍籍无名的青年,肆意的青春期像疯长的野草,而后被无名火烧得干净,催促他以麻木地姿态咬着牙前进。


他是屏幕上光芒万丈的演员,被万众簇拥,荣誉加身共襄盛举,相逢是走马观花路过一颗天上星,又如何能在泥泞浮沉如草荇。


 


一起笑过哭过,做过美梦也刻下伤疤,算是兄弟吧。


分享隐秘青涩的吻,交换呼吸与体温,算是兄弟吗?


 


金泰亨向来不主动与生人攀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接过话头。


手指触上那道疤,他低声开头回答。


 


——不是。




02


 


金泰亨坐在副驾驶,车窗半开着,修长的手指交叠着搭在窗沿上,夹着根细烟。


冷风刮在脸上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的脸是个溜冰场,上头肆虐的风就是溜冰鞋下头数片冰刀无情的来回辗着。他往衣领子里缩了缩,却没有关上车窗。


 


“明年不搞了啊。”他看着后视镜里不断掠过的路灯,暖黄色的灯盏在他们身后绵延出一条光河。


“嗯嗯不搞了。”大禹敷衍性地答应着,眼睛还盯着挡风玻璃那块儿的视野。




“我知道你是不可能不给我过生日的。”金泰亨抿了口烟,又把手耷拉回窗沿上,“我是说投票,以后都别麻烦大家了。”


“啊?”大禹懵了,没想到是这一出:“可是哥你不是每年都……”




  金泰亨抖了抖手腕,烟灰一下子就被晚风吞噬,没了踪影:“其实我也就在他刚出道那两年犯傻喊大家来帮他投票,后面不都是你组织的?”


“我以为这已经成了年末固定节目了就……”




  金泰亨摇摇头,嘴角勾着淡淡的笑:“我们不投他也能拿奖了。”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心里计算时间,缓缓才下了个结论:“早就。”


 


“哎,早就……”大禹看了眼金泰亨,像是替他委屈似的:“依我说,早就不该惦记他了,哥。”




金泰亨错愕地转头看他。




“咋了,我说的不对吗?哥,我也算跟了你好几年了吧,就没见那小子回大邱来找过你,你还把他当兄弟,他怕是早就忘了你了。”




“啊。”金泰亨轻声应着,似是缓了一口气。


 


“唉,就像两个世界一样。”大禹说完这句就没吭声了,埋头握方向盘去了。


 


金泰亨掐灭了烟,极轻了勾起嘴角笑了笑,像自嘲。


 


掰着手指算算,他和他断了联系至今正好七年。




——七年能够做什么呢?


七年能让一株幼苗长出挺拔躯干,能让校舍新刷的白漆脱落露出斑驳墙皮,能让载着少年去往田野乡间的自行车变成一摊废铁,能让校园里穿着白衬衫的少年人更迭一轮又一轮最后变成飞鸟去到世界另一边,能让能让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少年平庸地长大,让烟火落下,星空熄灭。


 


其实他已经有很久没去关注田柾国的消息了。


 


头两年还会舍不得,在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他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的溺水者,苦苦逑着心底里那块浮木,从不爱哭的少年眼泪铺成一片海洋,阻断回不去的过往,也淹没美梦里到不了的未来。


他是再卑微不过的粉丝,偷偷去看那人的新闻和讯息,撑着面子组织兄弟们给他投票,看着颁奖典礼上拿不到奖而失落的人急红了眼眶。




后来就淡了。




或者说他刻意让那某些东西变淡了,他不再去看田柾国的消息,偶尔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大禹说起,抑或是年末那场雷打不动的投票仪式,他借镜头之机扫一眼田柾国的面庞,感叹一句长大了——不过如此。




后来他不再刻意逃避,毕竟逃避也成了无用的东西——田柾国越来越出名,广告图随处可见,金泰亨站在摩天大楼底下仰望那和数层高楼一般宽阔的电子屏,上头印着田柾国明朗的笑脸。他伸手遮着阳光努力踮起脚去看,也只能堪堪够到对方熨帖的西裤脚边,那么高大又那么远,他看不见。




金泰亨犹记得毕业那年学校宣传栏里挂着田柾国的照片,作为优秀毕业生宣传。他靠在玻璃橱窗前,脸贴着那张小小的田柾国,笑着让身边的田柾国给他拍张照片。


 


车身转过一个弯,本来放在腿上的蛋糕盒子滑到地上去,金泰亨伸手捞了起来。


那蛋糕兄弟们分的差不多了,金泰亨把盒子带回车上,一堆奶油里头还躺着蛋糕上头插着的数字巧克力。


 


大禹是个粗人,但对金泰亨足够仗义,给他过个生日还会细心问——哥你最想回到多大的时候啊,到时候给你蛋糕上杵上。


当时似乎都没犹豫,十七这个数字就先瞒着大脑跑到嘴巴外头去。


所幸大禹不婆婆妈妈,也不问原因就嘱咐小弟去做。


 


金泰亨拈起那巧克力,轻轻地咬了一口便放下了。


太甜了,跟十七岁那年的味道比起来甜得太不真切。



金泰亨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摁着打火机阀门,看那在暗夜里亮起的火花。
颤巍巍的火苗又小又明亮,手一松,就仓促地熄灭了,连火星子都不留下。


 


车窗外飘起雪来。


先是细碎零散的,而后雪片越来越大,像一团团鸦羽,毫无章法地从夜幕上撕扯下来,掷向人间。


像毕业那年最后一门模拟考结束后的教学楼前,纷飞着考卷苍白的碎片。


 


指尖融了一片雪,汇成微凉水滴。


 


隆冬的风雪夜,他突然回想起十七岁那年的夏天。






03


 


“蝴蝶效应指在一个动态系统中,初始条件的微小变化,能带动整个系统长期且巨大的链式反应,是一种混沌的现象。 ”


 


金泰亨靠在隔板边上,偷偷点一支烟。


他们班离男厕太近了,金泰亨躲在这里还能听到那新来的班主任又在说一些新奇古怪的知识。


不愧是釜山市来的高材生,浑身上下都是他们这些小镇少年没见识过的文艺气息。


火星颤巍巍地,烧着烟草芯。一缕白烟钻出来,直直凑进鼻端,他好奇地皱皱鼻子,觉得还不错,于是低头抿了一口。




十七岁的夏天。


 


穿白衬衫的少年清瘦身体仍在抽长,慵懒地靠在厕所隔板上,松垮的校服裤卷起边,耷拉在刷得白亮的旧球鞋面。盛夏午后的阳光亮得发白,从半敞的门缝里洒下来,探到四楼的梧桐在地上落了影。金泰亨蹙着眉头小心地咂摸着口中烟嘴的滋味,耳边是老师讲课的声音,眼里是脚下晃动的细碎光斑。


 


莽撞的身影踩上光斑,门被推得大开,明亮到刺眼的光倾泻进来,填满这一方空间,背景音是老师的碎碎念,四目相对的是两个逃课的少年。


金泰亨被吓着了,一时呼吸没调整过来,吸气变成吹气,吹得那烟尾巴冒火星,他忙着又吸一口,吸得猛了,给自己呛得弯下腰捂嘴咳了半天。


 


那是金泰亨第一次遇见田柾国。




少年穿一身名牌运动服,如果金泰亨知道的品牌再多些,也许会知道对方脚下球鞋的价格更是昂贵。


白皮肤大眼睛,婴儿肥还没褪去理应显得可爱,可眸子里却有说不出的冷淡和倔强,矜贵又不好接近的样子,怎么看都是城里来的小少爷,只是因为长途跋涉显得有点狼狈。




“你认识田正宇吗?”金泰亨没想到,小少爷开口就点班主任的名,“听说他在你们这里支教。”


对方年纪应该比自己小一些,一开口就是清亮的嗓音,不像自己早早过了变声期。不大擅长和人打交道的样子,不说话倒是挺能唬人,说起话来就腼腆了几分。




金泰亨捏着烟,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起来。


——他觉得这人如果唱歌的话,应该很好听。




“啊,田老师啊……”不知道怎么就对视上了,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金泰亨居然手一抖,烟掉在地上。


于是他得了由头错开眸光,赶紧低头看地上的烟头。




“你听。”




2011年的夏天,达城六中高二七班逃课的金泰亨,和从釜山逃学来的田柾国,面对面地杵在厕所里听老师讲课。


 


 


“釜山一中的尖子生是什么概念你们知道吗?最近咱们校长电话都快给釜山一中打爆了,这么优秀的孩子转来我们学校,人家可亏大了!”


田正宇是田柾国亲叔叔,不好意思吹自己的侄子,其他科目的老师则没这个顾忌,金泰亨每次去办公室蹭冰水喝都能听到老师们聊田柾国的事聊得眉飞色舞,那骄傲劲儿仿佛田柾国不是人家田老师的侄子而是他们的亲儿子。


 


“哎,田老师,你这侄子怎么想不开啊,放着釜山一中不读来我们这偏僻小镇上读书?”




“叛逆期。”田老师也无奈,推了推眼镜,“跟家里闹矛盾呢。”




“啊,都高二了,总不能还在这儿读到明年高考吧?”


“其实他们家的事我也不太清楚。”田老师苦笑,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不过田柾国他成绩好,自主性强,在哪里学习都一样,不影响。”




“是啊,这是金子在哪里都发光,咱们学校资源是差了点,但孩子要真的聪明肯努力是绝对没问题的……”英语老师抿了口茶,瞥见听墙角的金泰亨就开始叨叨:“金泰亨我说的就是你!聪明倒是聪明,能不能把心思给我花在学习上你!跟田柾国做同桌还不赶紧跟人家取取经!”




“是是是我这就去取经——”金泰亨长得好看嘴又甜,虽然整天皮得没个正形,但实际上很讨老师同学喜欢。




他上课偷偷给田柾国写小纸条取歪门邪道的经,他问,怎么才能像你一样不听课成绩还那么好?


田柾国很快写完回复,从桌子底下塞给他——这学期的课我提前自学完了。




金泰亨心想这没得聊了呀,这小屁孩比自己还小两岁,这么牛,难道这就是电视上说的神童?




他们都说,田柾国是性格古怪的转学生,仗着成绩好又是城里人,压根看不起达城六中的其他人。金泰亨想着同学们的议论,心情复杂地偷偷打量这城里来的好看同桌。这人就坐在自己身边,他却觉得这人一下子隔得老远,整个人金光闪闪的,像庙里供的大佛,云淡风轻的眉眼边上刻着欠揍的“学神”二字。


 


他用手指搓着那小小的纸条儿,想了想又写了句——原来学神也不爱听课。


 


田柾国回他,傻子才爱听课。


 


金泰亨噗嗤一声笑起来,怕被老师听到就弯下腰,把脑袋抵在桌面上。


——小屁孩儿,你还挺有意思的。




大抵是那句话把这尊大佛的金漆给蹭没了,金泰亨一下子就无法无天起来,用上了非常嚣张的称呼。


其实金泰亨属于很有眼力见儿的人,虽然眼下还是个只知道的名字的陌生人,但低头不见抬头见地做了几天同桌,他似乎摸清了些这人的脾性——他感觉这小孩十分表里不一,除了脑袋好使之外,其他似乎都不大好使,像个纸糊的老虎。


挺适合做他的小弟。


 


田柾国果然没对他的称呼做什么反应,上眼皮一搭下眼皮,很乖的样子。


 


金泰亨不能理解,这么乖的小孩儿怎么会跟家里吵到转学呢?


 


他是后来才知道的。




冬日的放课后,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还在狂补作业的他和一旁小憩着陪他的田柾国。


他抄田柾国的作业抄得正欢,下一本他就完全看不懂了。金泰亨虽然数学差,但也不至于这些符号一个不认识。


他捏着那个本子端详了片刻才想起这应该是音符。




还没填词的曲谱,跟音痴金泰亨那是两两对面不相识。


金泰亨看田柾国还在睡,便偷偷地翻看起那个本子,一整本全是曲子,很多页都只画了两三行,唯独最后一页写得满满当当。




应该是个比较完整的曲子吧,金泰亨在心里想。


被音符填满的纸张空着右上角,那里画了一个歪歪斜斜的生物,有点像蝴蝶。




画的位置原来应该是一句话,不过被擦去了,金泰亨仔细辨认也只能看出个——我想……


想什么呢?


想做一个歌手,想成为音乐家?金泰亨不是很明白。




但他好像又能明白田柾国为什么会和家人出现如此大的分歧,父母亲都是教授的书香门第致力于培养出学者后代,怎么会纵容这样有天赋的孩子去搞音乐呢?




夕阳的余晖洒在本子上,田柾国写字好看,画音符都漂亮,那小小的音符掺杂着少年人挣扎追寻的梦想,金泰亨突然感觉一切变得神圣起来。


 


他侧过脸去看了眼趴在桌子上安睡的田柾国。


日暮时分的阳光将少年深黑色的发染上流金的色泽,浅色的窗帘从窗棂边垂落,耷拉在白衬衫的肩头。身后是一方方书桌,碧绿的梧桐,探出梢儿打着卷儿的爬山虎。


 


——有梦想真好啊。




金泰亨到这种时候就开始嘴笨,他想在本子上找个空儿偷偷为田柾国写句鼓励,最终还是不知道写点什么好。


十项全能的田柾国绘画能力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金泰亨想了想,轻轻把田柾国画得丑丑的蝴蝶擦去,一笔一划地,他为少年的梦想画上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04


“英姐。”金泰亨歪着脑袋夹手机,低声应着,说我在去机场的路上呢,快到了。


“别叫我英姐行不行,太土了。”电话里女人的声音依旧明朗充满活力,“不如像小时候那样直接叫姐”


金泰亨单手把着方向盘笑着答应。


 


金素英去法国快七年了,读完研又在导师手下带了两年学生,再回到暌违多年的故乡已经时髦得完全不见当年小镇姑娘的影子,一头浅褐色波浪卷发倒像是电视里的女团成员。




“还麻烦我们小亨来接我一趟。”金素英大喇喇地撩着裙子和他在烧烤店门口的摊位上落座,点了菜才得空细细打量金泰亨的模样:“怎么又瘦了,你这个形象很不适合做烧烤店老板哎。”


金泰亨开了一瓶酒笑一笑,对店里头的大禹扬扬下巴:“所以店我都交给他管,他的形象适合。”


“那你现在?”金素英话只问了一半。


“偶然来店里看看,其余时间咸鱼,窝在家里随便画点画。”金泰亨道。


 


早春的夜还是凉的,店里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店里头坐满了一个个捱着冷也要来外头落座,大禹阔气,外面也安了个电视供食客看,这半个点儿的功夫,周围坐满了客人,电视也不知被谁打开,挨个儿换起台来。


“哎,这不是小国嘛。”金素英看见屏幕上一晃而过的广告,自然而然地岔开了话筒,“前两年他拍戏来法国取景,我同学的工作室和他们剧组有合作,那时候他就挺火的了,我想去做美指还没应聘上。”


“现在更火了吧?”


 


金泰亨点点头。


 


“这孩子真的是厉害,当时去做演员我们不都挺惊讶的嘛,我以为他志在做歌手呢,没想到演戏也这么好。”


 


金素英其实算是和金泰亨青梅竹马,就住在金泰亨家隔壁,比金泰亨大上一岁,高一个年级。


那时候田柾国转学来达城,成天跟在金泰亨屁股后头,哪怕田老师家和金泰亨家完全反方向,也要沉默地陪着金泰亨回了家再转身回自个儿叔叔家。


 


“咋了,收新小弟啦?”金素英现在还记得第一次看到田柾国那孩子,长得是真好看,就是看自己跟金泰亨有说有笑的那脸色不太好看。


天不怕地不怕的金泰亨居然还很在意那小孩心情似的,一阵挤眉弄眼摆手说不是不是是我兄弟。




“你兄弟不就是你小弟。”金素英蹲在门口毫无形象地咬苹果,手上沾着水粉颜料也没管,“有了兄弟忘了姐姐,最近都不见你来画画了。”


“怎么可能忘了姐!”金泰亨小时候是个十足的戏精,恨不能当场挤出眼泪来演一出苦情戏:“想到姐明年就要出国了,下次再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就心如刀割……”


金素英从来爱笑,便笑着骂一句,拿苹果核儿丢他。


 


丢苹果核儿的时候金素英才发觉田柾国可能并不是金泰亨小弟。


那孩子看金泰亨额角被砸到时的眼神像是马上要过来把自己手刃。


 


敢情是拜了个新大哥,两肋插刀的那种——金素英打了个冷战,在心里想。


 


多年后在金素英巴黎再次见到田柾国。




她下了电梯就看工作室前厅挤满了人,她踮起脚尖才能看见穿一身黑色风衣的田柾国——小男孩儿个子长得快,身材比十五六岁时挺拔精壮得多。她依旧是少年时期一般大大咧咧又开朗的性格,知道田柾国已经是万众瞩目的大明星,心里却依旧没什么距离意识,混在粉丝里头扬着手臂像当年一般喊一声小国。


其实她并未曾想田柾国真的能听到那声呼唤,并取下墨镜朝自己看过来。


 


“你俩现在……”金素英一边接过大禹递来的烤盘,一边观察金泰亨的神情。


如果说田柾国的变化是百分之三十,那么金泰亨的变化就足以补全那剩下的百分之七十。




“没联系了。”金泰亨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一般,表情和语气都很淡,“我和他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啊,姐。”


金泰亨打小说话就随他阿婆,又轻又慢,和打架时候又快又狠的路数完全相反,那话的尾音落在听者的耳朵里,竟像是一声叹息。


 


“小亨,你别这么说。”金素英蹙着眉头,想劝劝金泰亨,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其实你对小国来说一直很重要的。


“是吗。”金泰亨轻声答了一句,“都过去了。”


 


金素英想起另一双平静却又暗藏情绪的眼眸,说着同样的话。


她突然想去看看金泰亨的眼睛,看看是不是里头也藏着同样难以名状的悲伤。


但金泰亨不动声色地侧过脸去,她没能如愿以偿。


 


“小亨,我打算回来去市里开个服装设计工作室,店面都买下来了,过两个月就开始装修。”金素英旁敲侧击道,“我觉得你画画真的很有天赋,如果你愿意来帮忙的话,姐给你开双倍工资。”


 


——我觉得你画画很好看,可以去做画家,去做设计师 ……


金泰亨想起那人也曾这样劝过他。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你觉得个屁。




金泰亨想起少年时嚣张跋扈的自己,不由得失笑,这话他无论如何不可能对素英姐说一遍,于是他只绕开了话题,他说姐你工作室装修店面的活计我可以去帮忙。


 


“小亨,阿婆如果还在,肯定也不希望你把自己一直拴在这里。”金素英想摸摸金泰亨的头发,这孩子永远这么倔,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从来不会流露出示弱的情绪,明明很痛很委屈,却总是咧开四方嘴装作无所谓的笑一笑。


 


“姐。”金泰亨咧嘴笑笑,他说你别这样,我在达城呆着挺好的。


“我不像你是专业学画画的,也没什么梦想。”


 


金素英从小就想做设计师,小镇上的姑娘,家里也就那么个资产,她哭着跟爸妈又求又发誓的,兢兢业业学了十来年画画,一路考进美院再出国研修,如今已经是国际上小有名气的设计师。


田柾国从小就想做歌手,家里人不同意他去演艺圈,他甚至能闹到转学离家出走,虽然后来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中途转去做了演员,但优秀如他总是能把什么都做的很好。


 


他们都有梦想,可金泰亨和他们不一样。


他从来不敢有梦想。






05


中学的时候,田柾国问过金泰亨很多次,他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得不到确切答案就会一直问下去,是个完全没有眼力见儿的小孩。




“田柾国,你要是我小弟,我早一脚把你踹出去。”金泰亨有时候被问得烦了,就皱眉佯装生气。


“我才不当你小弟。”田柾国伸手扬扬刚写完的数学习题册,金泰亨一下子就换上一副谄媚笑脸,乖乖地喊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两岁的人一句“大哥”。




“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小弟?”田柾国趴在他旁边的桌子上,看金泰亨忙于抄作业的侧脸,“难道你以后真的打算做一个混混大哥?”


 


“是他们自己哭着喊着要跟我的好不好。”金泰亨避重就轻地笑笑,眼睛还在看那些稀奇古怪的数学符号,“可能因为我太帅了吧。”


 


“是不是只有做你小弟才能一直跟着你?”


金泰亨没想到这人的脑回路会搭到这儿来,心里一慌,写错了一个字,他骂骂咧咧地去找涂改液。


“我不想和他们一样。”田柾国看了眼教室后门外三五个抖着腿等金泰亨抄完作业的别班男生。




他说那我还是不跟着你了。


 


金泰亨手中的涂改液怎么都对不到那一块地方去,手指有点颤抖,喉头不知怎么的也哽阻起来,他想拖长声音不屑地说一句不跟拉倒,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以后跟着我吧。”


 


白色的涂改液滴下来,没盖住错误的字,反倒落在正确的字上头了。


明明是冬天,可金泰亨突然觉得热,那热度是从眼眶里头生长出来的藤蔓,弯弯绕绕地往眼睫毛上攀。


 


 


“田柾国。”十七岁的金泰亨停下手中的笔,抬眼看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算式,他低声说:“我以后可能真的会做一个混混大哥。”


他觉得有些话说一半就行了,不必要把事实剖开拉拉扯扯,实在难看。


 


可那小孩真的一根筋,把自个儿手里的笔拽下来也要讲道理,他说还有大半年呢,我辅导你,你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和我考到一起去。


我觉得你画画很好看,以后可以去做画家,去做设计师 ……


 




“你觉得个屁。”金泰亨抬手敲了下他的脑袋,推开作业转身往后门那边走去,他说我选择做混混大哥。


 


后门那儿的小弟们吹着口哨喊大哥,金泰亨摆摆手示意他们开路回家。


他没敢回头看。


 


再早一些的时候金泰亨没这么多小弟,没这么风光。




他自小就比别家的孩子单薄瘦弱些,又没有父母的庇护,在年迈的阿婆身边长大,听惯了磨耳朵的议论和闲话。那个年纪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仿佛跟随大流说上几句腌臢话语就是成熟的标志,于是恶毒的讽刺和欺辱像是倾盆大雨兜头浇下,天地间独独站着一个孤零零的小孩,别人说他爹不要娘扔下,说他没有家。


 


阿婆已经快七十岁了,那是个温顺又良善的老人,唯一的惦念就是尚未长大成人的外孙。在阿婆眼里,那小子永远长不大,调皮性子野,拖着嗓子撒娇是一把手,街坊邻居里的孩子王,小猫小狗都能被笼络得服服帖帖。




阿婆从不知道那成天一张笑脸的小子是如何掉眼泪,又是如何再也不掉眼泪。


在泥巴地里滚得一塌糊涂的脏衣服,长长的额发垂下来遮住面皮上的青紫,聪明的小子总是瞒得极好。再后来受伤的只有突起的指节,纤瘦的手指肿着,骨节上覆着一层薄皮剌出血淋淋的口子来,那是一拳拳搏命似的抗争里胜者的勋章。




“小亨呀,回来得这么晚。”阿婆总是柔声细语的,放下手里缝缝补补的旧衣服,抬头扶老花镜,借昏暗灯火看玄关那儿正在蹬鞋子的外孙,“还以为小亨不要外婆啦。”




“小亨永远都不会离开外婆的。”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还没等外婆看清自个儿的身形就扑过去,钻进外婆怀里,软着嗓音撒娇装傻。




受伤的手指擦过布艺沙发扶手上粗糙的料子,他不由得皱了皱眉,把脸又往外婆臂弯里藏了藏。


苍老的手指摩挲着少年柔软的发,灯火下阿婆的叮咛像一声声叹息。




少年在心中一声声默念——永远都不离开外婆。




他像一颗种子,在达城落地生根。他见识过的世界不过身畔方圆三分贫瘠土地,还有风雨里都为他附身庇护的那一位园丁。


头顶上投下阴翳的树冠停驻路过的飞鸟,它衔着远方阳光,天真又执拗的,一遍遍追问种子的梦想。


——你跟着我吧。


鸟儿的羽毛荡在风里,种子的脚埋在土里。




它想说,我跟不上你的呀。




可自尊是一无所有的少年从骨血里淬炼出用以自保的刀,冷硬铁脊封住了嘴巴。


 


 


夜深了,窗外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冷风像嚎哭的鬼魂,拍打着单薄的玻璃窗。把外婆房间的门轻轻掩上,金泰亨这才发现那雪花覆满的窗上还有一只手印,手印旁边有个歪七扭八的神秘符号。




不会真的是什么鬼魂吧?


还有鬼画符呢。




胆大如金泰亨只觉得新奇,他穿上厚重的棉袄打上伞,往路灯坏了好几盏的街道上跑。


 


在路口的转角,他没发现鬼魂的踪影,倒是捡到一个雪人。


 


那是穿着白色羽绒服身上又落满雪的田柾国,固执又茫然地站在雪地里发呆。


他看到金泰亨的第一反应是低头抖抖袖子上的雪看了看腕上的表,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还好。”


 


“你是不是脑子烧坏了?”金泰亨慌了,伸手又是替他拍掉头上的雪又是摸他脸颊试温度,“还好?我看你是好不了了,你是不是有毛病,马上十二点了都你怎么跑这儿……”


 


田柾国看着表没回话。


 


“是你在我家窗子上鬼画符?画的什么啊?哎我真的不懂,不就今天没跟你一起回家吗跟个小姑娘似的这是哪一出……”


 


“蝴蝶。”田柾国打断了他的话。


 


“……啊?”


 


田柾国把腕上的手表举到他眼前,时针分针秒针归于一线的那一刻。


 


“十八岁生日快乐。”




金泰亨手里攥着的伞差点被风刮走。


他愣了愣,把伞柄捏紧了。


那一瞬间心脏也像被一只手捏紧了,说不出来的饱胀酸楚。他瞧见田柾国睫毛上凝着的白色雪花,觉得自己也快要跟着一起融化。


 


“谢谢。”金泰亨侧过脸去,拽了拽田柾国的袖子,示意他同自己一起走一走。


走去哪里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再没法儿和田柾国再这么面对面的站着。


 


小镇狭长的街道入了夜连灯火都寂寥,路灯只剩三两盏,亮着柔软昏黄的光,他和他肩并肩,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蜿蜒的脚印。


 


“这是我第一次过生日,从来没有人这样……”


“其实本来订了蛋糕,但是下午我有点生气,没拿……”


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又默契十足的双双闭嘴。


 


“我很开心。”


“我很后悔。”


又同时补上了后半截话。


 


金泰亨弯着眼睛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敛了声音,郑重地,他说对不起啊,是我不好,你还来给我过生日。


“生日蛋糕都没有算什么生日。”田柾国叹了口气,他说这可是十八岁生日啊。


 


金泰亨觉得自己的心里酸酸软软的,他说话总是慢慢地,又轻,像雪花簌簌落在屋檐上的声音,他说那你明年再给我补就行啦。




“你想要什么?”田柾国转过头看他,一方小小的透明伞是仅属于彼此的天地,两个高挑的少年躲在一柄伞下,外头是飞舞的雪花。




四目相对,金泰亨看着田柾国的眼睛,不知怎么地,竟想起初见那天烟草的尾巴梢儿上冒着的火星,呲啦作响地,像有什么在心上烧。




他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少女心愿,哑着嗓子说一句明年跟我一起去放烟花呗。


 


少年时的田柾国不善言辞,常常想到什么做什么,不和人打招呼的那种。当时他听了金泰亨的要求便转身跑,只把伞往金泰亨手里塞牢。任金泰亨不知所措地在他身后喊,却只管回复一句等我,便奔向来时被大雪覆盖的来时路。


 


金泰亨便乖乖地打着伞,蹲在马路边等。


他看着伞下圈住一小块雪地,松软又轻盈的银屑不停歇地落下来,覆上一层又一层新雪。




有脚步从远处奔踏至眼前,从风雪中跑来的少年往身后背着手,跑到金泰亨面前才递出手来。


那是正在燃烧的烟花棒,微小的火星切割着暗夜。




金泰亨仰头看着跑了很久微微俯下身平缓着呼吸的田柾国,那人少有的笑着,脸上有一丝腼腆。


 


“我在釜山没看见过这么小的烟花,觉得好玩,猜你会喜欢,买了一堆放在你家窗台上……”




金泰亨忙不迭地打断了他,因为怕自己再不说点什么喉咙就会哽住说不出话来。


便拿出哥哥的姿态摇着头:“你是不是傻,这么大的雪你放我家窗台上,明天早上也该被雪水浸坏了。”


 


田柾国对他总是好脾气,眨了眨眼睛,有雪花从睫毛上落下,他说幸好你说想看烟花,我才想起它,赶紧跑去拿。


 




“他们都说明年是世界末日。”十六岁的田柾国站在雪地里,一脸真挚。


 




“嗯,明年高考,确实非常世界末日。”金泰亨低下头去看着脚边的雪,声音一点点变小,却还是在笑:“哎,这种话你也信……”


 




“万一呢,所以今年过生日就先把烟花放了吧。”田柾国也蹲下来,躲进伞里凑近他。


 


“这算什么烟花啊……很快就烧没了的。”


“可是我买了很多。”田柾国拉开羽绒服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大袋烟花棒,“你喜欢的话,烧完了我们再放就是了。”


 




“总会烧完的。”


金泰亨把脸埋在臂弯里,他说烟花总会熄灭的。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就被巨大的委屈裹住了。


翻涌而来的心酸和恐惧像是密不透风的茧,把他网在其中。


毕业,离别,还剩短短几百天,几百天过后是不是这一切都会像一场梦一样消失没了踪影。田柾国终究会回到属于他的地方,而自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可是我会一直在的。”


田柾国又重复了一遍,他甚至没用敬语,他说我会陪在你身边的,泰亨。


 


像是所有努力隐藏的小秘密都被洞悉,玩世不恭云淡风轻都是少年人面皮上贴着的金漆。


剥落了,碎了一地。




金泰亨仰起头去看田柾国,看他手中熄灭的烟花棒,看街道上空交错纠缠的电线,昏黄的老路灯照亮一小片阒寂的夜,成千上万不可计数的雪花从高空扑袭而下,四下无人的夜,这偌大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他。


 


被欺辱被恶毒言语讥讽,打架后遍体鳞伤连呼吸都像是一场虐刑,阿婆的病情单落在手里薄薄一片却像千钧重,金泰亨却未曾这些掉过眼泪。


他像无根浮萍,离群野草,分别与伤痛是流行姿态少年早已明白,却有人在他漆黑的生命里点亮一簇星火,在孤单无依的未来面前说一句陪伴。


 


十八岁的金泰亨伸手搂住田柾国的脖颈,用力地点了点头。




温热的眼泪融化了肩头覆盖的雪。


 




06


 


素英姐的工作室开在市中心,装修材料却因为是国外进口,多半在市郊那家工厂。金泰亨那辆普通的私家车载不下,让大禹搞了辆卡车来,他替金素英忙前忙后拉着货,一身素净的米色单衣被家具零件蹭得发灰,装修公司雇来的几个临时工差点把他认成工头,跟他点头哈腰的打招呼。


金泰亨觉得好笑,但也没推拒,好不容易搬完最后一趟货,他这才得空在还是四面白墙的工作室主厅坐下来歇了口气。金素英端着水忙不迭地从二楼下来,嘴里嚷嚷着金泰亨不听话非得上赶着找苦吃之类的话。




“你亲自去拉货干嘛啊,多雇两辆车的事情……”素英姐很爱笑,这时看着金泰亨灰头土脸的样子却皱起了眉头,“姐现在今非昔比了,不缺钱的好吧!”




“不是,姐。”金泰亨笑笑,抬手想去擦脸上的灰,“这是你第一间工作室,能帮的我都想亲自来做,心里踏实。”




他从小和金素英一起长大,两家住在一条巷子边儿,低头不见抬头见。金素英打小把他当亲弟弟照顾,甚至她们一家人都待金泰亨极为宽厚,就像搁外边认了个干儿子。阿婆离开后,金素英一家更是常来照看金泰亨,哪怕后来金泰亨在市里买了房子,不常回达城住,逢年过节他们家也一定会打电话喊金泰亨回去一起吃顿饭。


在金泰亨心里,金素英一家就像是家人一般,他愿意为亲近的人尽自己的全力。


 


“傻小子,你总是替别人……”饶是大大咧咧如金素英,看着这个从小当做亲弟弟疼的孩子都觉得眼眶发热。替金泰亨擦了擦脸颊上的灰,想起他小时候总是被人欺负得一身泥泞,不知所措地站在自家门前小心翼翼问一句能不能借一套干净衣服,这样回去怕阿婆会担心。


不知怎么地就眼眶发热。


“什么时候能找个人好好照顾你自己啊。”


 


“哎……”金泰亨无奈地笑笑,他向来不知道怎么回应这种请求。




他仿佛又回到十八岁那年,单薄的少年跪在阿婆病床前,紧紧攥着阿婆苍老枯瘦的手,眼泪糊满视野,喉头塞满哽咽,听着阿婆嘱咐要找个人好好照顾自己。


他只能拼命点头,像是在捕猎夹上无助挣扎又痛苦至极的小兽。


 


看见素英姐眼底蓄着泪光,他叹了口气:“会有的。”


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尖,像当年抚慰阿婆一般。




金素英闭了闭眼,扯出一个感慨万千的笑脸,她也叹气,不过叹完气便努力转了话题——她说我们小亨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啦?


“每次打算跟你回达城看看你都不肯。”金素英侧过脸去抹了抹湿漉漉的眼角,嘴上却笑着道:“是不是把心上人藏在达城老家里了?”


 


心上人。


金泰亨哑然。


心上人早就弄丢了,留在老家里的,不过苍白画纸上一只又一只没有灵魂的蝴蝶。


 


“没有的,姐。”


“老家里没有什么,我只是画了很多蝴蝶。”


 


“蝴蝶?”


金泰亨不明白,金素英的表情为什么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本是随口一说,没料想金素英竟然是这个反应。他没来由的心慌起来,很多年前的事他自以为藏得又密又严。


他一时竟后悔自己说了实话。


“因为蝴蝶挺好看的。”他匆匆补了一句解释便提了脚边刷墙的漆料错身离开。


 


他负责二楼的主工作区,这是一方阁楼式顶间,方平的穹顶开着天窗,大片的玻璃明净通透,初夏的午后,那片天空延展在眼前,却是阴沉的,该是要下雨了。


金泰亨踩着矮梯,专心致志地刷面前纯色区域,小心地做着留白,以供最后作墙绘使用。


他刷了好久,后颈酸痛起来,这才顾得上仰头歇一歇,正瞧见天窗玻璃上雨水蜿蜒成线,顺着微微倾斜的阁楼顶滑下去。


鬼使神差地,金泰亨停下手中的刷子,安静地观察起了雨水的轨迹。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他听见外头的风声大作,眼前雨水下落的痕迹也变得深重,速率加快,像是砸在玻璃面上,留下的水痕不断晕开,拓宽。


他似乎能嗅到大雨中独有的草木香气,那是每个在乡野间长大的孩子都不会陌生的气味。


他好像又回到那个下着大雨的深夜,甚至口腔里都漫上难以名状的苦与咸。


其实他对那种味道挺陌生的。


——眼泪的味道。


 


BGM:下雨天——与少年他/芝麻mochi


 


尝得最多的不过是十八九岁那几年,而最后一次掉眼泪算来也已过去七年。


 


金泰亨仍然记得那也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大约在六月。




天空被突如其来的大暴雨坠成阴云密布的灰,他忙着和兄弟们收摊关店,一身衣服被雨淋得湿透,才拖沓着疲惫的身体往家走。


阿婆离开后,本来不大的房子却显得空了。他回来还是习惯性喊声阿婆,听着自己的回声抿了抿嘴,把鞋子蹬在玄关,里头的雨水漫出来,洇湿了地毯。




太安静了。




他原本只是想开着电视制造出些声响来,好在人造的热闹氛围里去洗个澡,然而转身手指才搭上衣角,便听到屏幕里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2013年6月13号,是田柾国作为新人演员第一部作品播出的日子。


 


金泰亨早就知道田柾国进组了。


 


从冬天那次争吵之后,他便与田柾国断了联系。


那时话说得那么绝情的人,却在背地里偷偷的去加入后援会,躲在虚拟的名称后窥探对方的行程动态。但那阵子店里刚起步,他实在忙得无暇他顾,已经好一阵子没再关注田柾国的行程。




那一年,金泰亨高中毕业还没满一年,十九岁的少年独自扛起生活里的一切,借着多年攒下来的那点人脉和兄弟,强撑着把擅长同人打交道的脾性最优化——光是活着就让他用尽力气。


 


后援会里的成员不断增加,加粗加大的字体频繁的出现在对话框里,那些粉丝都在奔走相告着,仿佛在庆祝什么天大的喜事——田柾国今天正式出道啦,我们终于能常常看到柾国了。




剩下的消息便是烟花和庆祝相关的小动画,喜气洋洋的,放眼看去一片红火,金泰亨看着那些小姑娘的消息,又看看屏幕上田柾国的脸,竟觉得有些好笑——好像过年。




于是他真的勾起嘴角笑起来。




田柾国总说喜欢看他笑,眉眼深俊的少年却生得一张娇憨的心形嘴,笑起来有种不带任何防备的天真。


 


金泰亨就那样湿着一身衣服盘腿坐下来,也在后援会里发了一串烟花的小动画,多么应景。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田柾国的脸出现在大屏幕上。


那个性格腼腆又清冷,只会对着自己笑的小孩,对着镜头笑得那么灿烂。


 


他饰演的是高中生的角色,穿一身白衬衫制服,在盛夏的光芒里侧过脸看着身畔女主角的脸,那双眸子像揉碎了光,温柔得足以让人溺毙于其中。




那是他曾经只看向金泰亨的眼神。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屋内没开灯,闷热潮湿又阴暗的闭塞空间,电视机是唯一的光源。




金泰亨歪着脑袋看屏幕上的田柾国,他突然觉得心里很慌,很焦虑,似乎必须做点什么才能缓解。


他伸手胡乱抓过茶几上的速写板和削了一半的铅笔,埋头瞎画了起来,却怎么也不肯离开电视机前。


 


——他听见屏幕里的田柾国说一句,我喜欢你。


 


笔尖咔哒一声断在纸面上,没画完的蝴蝶左翼拖出好长一道线。


 


——“我喜欢你啊。”


十六岁的田柾国从书本间抬起头来,郑重得可笑,唯有抿紧的唇线显出少年人的紧张与窘迫来。




他说泰亨哥一直和我在一起好不好,他说你跟着我吧,他说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毕业前最后一场模拟考结束,他牵着他的手在漫天纷飞的考卷碎片中逃跑,像是明目张胆的私奔,跑到看不见教学楼晚自习的灯火,听不见那群鸟儿挣脱牢笼前肆意的呼号。


他骑着单车载他驶过弯曲小巷,路过过窄长老街,行至连天的田野。


那年夏天的夜空澄净,只有单色的浓墨缀着碎钻般的星,蝉鸣与蛙声鼓噪,他靠在少年背后能听见胸膛里心跳的回响,掺杂着晚风拂过稻田,月影婆娑,草木微醺似的摇摆,空气也跟着潮湿暧昧起来。


于是有雨滴落在眉头,指尖,再砸成莽撞雨点。少年与少年扔下自行车独自在盛夏夜的暴雨中发呆,十指相扣寻得一方躲雨的屋檐。


 


“跟我在一起吧泰亨哥。”少年的眼睛虔诚地像是朝神明朝拜的信徒,捉着对方的手指印下生涩又再柔软不过的亲吻。


“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雨水把田柾国的眉睫都打湿,他却只顾着一遍遍地诉说着初恋的真挚,他说我会一直对你好,他说我们好一辈子,一辈子都不分开。


 


哽咽甚至容不下一句应允,喘息藏不住暴风雨般涌来的少年爱意与欲念,湿透的白衬衫黏着另一件白衬衫,淋了雨水的黑色发丝里躲进更加湿漉漉的手指,他和他在暴风雨夜接吻,一个不信现实会浇灭心上那个规划好的圆,一个不敢计算未来还能并肩走多远。


 


 


金泰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点了一支烟。


都说他是个坏孩子,打架斗殴不学习,可是坏孩子蹩脚地学了三年,也没能学会怎么像模像样地抽一支烟。


田柾国无数次嘲笑他不会抽烟就别抽了,那一天他却突然无师自通。


 


电视上还在放在田柾国的脸,金泰亨便是借着屏幕的微弱光亮里看见黑暗里浮起一个单薄烟圈。


已经习惯了被烟呛到的少年愣在了那里,烟头不知如何滑落,在左手腕上烫起一片暗红,而后单薄的皮肤被血红的水泡撑起。


 


——好痛。




手腕上是钻心的灼痛,外头的雨一直下,整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穿着湿透了的衣服,还残留着大排档里油腻又低级的烟火气,他颤抖着手蜷缩在黑暗里,红着眼睛看屏幕上的心上人。


 


——好痛啊。


 


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我没有你那么高尚的梦想,我会一辈子呆在这个小地方,我不想跟着你。




“我可以放弃!我可以不做歌手!”那人拉住自己的手用了那么大的力气,他从没见到过田柾国那么仓皇无措的样子,向来矜贵平和的小少爷几乎是在吼着说不就是留在这里吗,我陪着你,我不走,你到哪里去我都陪着你。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烦我啊?”


推开的手要收回的足够快才看不出颤抖。


 


他的嗓音了沙哑着,他说我真的烦透了,麻烦你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吧,我真的……


“我真的累了,田柾国。”是他甩开了田柾国的手,他说你走吧。


 


身后渐渐没了话语,却有脚步声,像是沉默地靠近。


 


你非要我这样吗。


 


滚吧——金泰亨低声说道,停顿片刻又补了一句,求求你。


他说求求你好好过你的人生,以后我们互不打扰,可以吗?


 


——太痛了。


 


那一天从首尔连夜赶来给他过生日的田柾国就那样被他丢在了车站,金泰亨一路从车站跑回家,开了门之后就瘫倒在地板上,全身散架一般的酸疼,肌肉和骨头都难以负荷那样的疲惫。他没有掉眼泪,平静地像是不过目睹了一场烟火的熄灭。


过去的半年里,他再也没有远在首尔的温柔恋人,独自创业,努力地活着,认真地追着田柾国的动态,偶尔闲下来会画画,全是蝴蝶和点燃的烟火,一副又一副,胡乱堆叠在地上。




却未曾因为失去田柾国这件事掉过眼泪。




直到这一个下雨天。




那画纸被揉成一团丢在地上,上面的蝴蝶支离破碎,星火却燃得正胜。




蝴蝶和星火怎么会有美好结局,因为飞蛾会心甘情愿扑向火焰。


——要再明亮一点啊。


 


后援会里的消息还在疯狂滚动着,金泰亨瞥一眼,喉头轻轻滚动,嘴角牵出一抹笑容,他在心里默念一句祝福你。


希望你从今以后前程似锦,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你的光芒。


 


又咸又苦涩,原来是一线眼泪淌进嘴角。


 


从今以后。


从今以后我们互不打扰。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专属金泰亨的田柾国。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甘愿背弃梦想也要与他并肩。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金泰亨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着。


 


田柾国终于自由了。


 


抱着膝盖埋下脑袋,他嚎啕大哭起来。


单薄的肩膀颤抖着,像风雨中被择去双翅的蝶,变成一片黯淡又枯败的叶。


 


后来的他们依然向前走着。


只是不再并肩了。


 


二十六岁的金泰亨从矮梯上缓缓爬下来,想起十九岁那年在下雨天痛哭的小孩,他想叹气,却在转身的那一刻噎在了喉头。


他竟像当时偷学抽烟的少年,被自己凭空呛到,他弯下腰去盯着鞋面上蔓延的漆,一滴,两滴。


此刻耳边却不再有老师的讲课声,无法再假装是初遇那年的夏天。


 


窗外的雨还在下,一身湿漉漉雨气的男人沉默地站在楼梯边。


 


少年时期清亮又温和的声音已经变得富有磁性,男人轻声开口。




他说好久不见。




07


 BGM:《下雨天》(钢琴版)——昼夜




他独自在这座小城呆了三个月。


从首尔跟来的一车助理团队再加上剧组人员,浩浩荡荡百来个人,他却总觉得孑然一身。


 


年底经纪人给他发来的剧本,是许久未曾碰过的青春题材的电影。田柾国只是扫了两眼故事梗概便否决,他说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想接这种题材。


“你啊……”经纪人从后视镜里瞥一眼田柾国的表情,叹了口气,“做演员不能局限自己你知道吗?”


“何况马上你就出道七周年了,接个纪念向题材的,像你出道的那部作品一样的 青春片,你的粉丝肯定很乐意看。”


 


七年了。




田柾国哑然。




他第一反应竟不是自己已经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圈子里头摸爬滚打了七年,而是想要掰着手指算一算那人今年多大了。




十九,二十,二十一……




二十六岁了啊,金泰亨。




他不自觉地去触碰右手手腕内侧小小的刺青,那刺青的痕迹已经模糊了,只剩下起伏的曲线,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刚纹上去的时候,那颜色是鲜艳的,边缘泛着红,七年后褪色了,只余下烟青色的墨,像往肌肤上刷了层薄釉,时光不断打磨,总有一天会再也不剩什么。


 


“这个制作团队真的不错,很用心的,他们取景都不是在影视基地搭棚哎,好像是会去下面的县城小镇。”




田柾国的指尖正滑到合同的拍摄细则一页,取景地点写着两个字。


他许久不再想,也不敢再想的那座城。


——达城。


 


“就当做是跟这种题材的一个告别仪式呗,七年前你出道就接了青春片,七年后最后接一部,以后可以正式转型了。”经纪人劝导的话还在耳畔。




好,田柾国关上屏幕上的文档,他点点头。




就当做是一个告别。


 


七年。




窄长老街被拓宽,陈旧铺子翻了新,小巷路口那家烟火店还开着,歪脖子梧桐树却被伐掉,那人的老家落了锁,似乎很久没回来过,曾经开在夜市一条街上的大排档也没了踪影,被新的小吃摊取代,乡野的田亩被拔地而起的楼房淹没了大半,稻香荷影都成了岁月间的限定映像。




他坐着保姆车经过,鼻尖几近是贴着玻璃窗,仔仔细细地看着这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


路过高中的学校,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少女身后耷拉着书包,追着跑着又笑又闹,盛夏光年树影婆娑,校舍翻新了又旧,铁闸门里头的教学楼传来预备铃的声响。


那大门前的宣传栏换了每个毕业季都会换一遭,田柾国却还是看见了自己十六岁那年的毕业照,穿着白衬衫,嘴角勾着清淡又腼腆的笑。




从前是在优秀毕业生那一栏,现在应该叫做优秀校友了吧。




他看到有路过的小姑娘凑上前去和他的毕业照合影,想起那时这照片刚挂上去的时候,有个少年也曾拽着自己给他和那照片拍一张。




本人就在这里,你干嘛要和照片拍——田柾国是嫌那照片傻,举起相机的时候他自己都嫌尴尬。


啊呀,你不懂。


十八岁的金泰亨笑起来眉眼弯弯,傻乎乎的抬手比了一个V,他说这是我男朋友的光辉时刻,必须留下纪念。


我男朋友是大学霸,最厉害了——那个总是吊儿郎当的人正儿八经地夸他,漂亮的眼睛里全是钦慕的光,田柾国忍不住躲在树荫里偷偷亲了下他的眼睛。


 


他的男朋友,笑着回应他一句。


——好久不见。




表情那么平淡冷静,克制又疏离,一如当年那个把自己抛下转身就离去的背影。




金泰亨还是那么单薄,少年的窄骨架似乎未曾拓宽,深邃漂亮的五官随着年岁增长竟愈发浓烈惊艳,哪怕穿着一身被墙漆弄脏的普通单衣,都有种极其静美的气质。




他们已久未谋面,阔别七年。


 


这七年里,过得怎么样?




现在在做什么?




阿婆还好吗?




店还开着吗?




已经离开达城了吗?






……有女朋友了吗?


 


田柾国站在楼梯转角处,像是脚下生根。




他的初恋啊。




他曾经那么爱过又那么恨过的人,无数个睡不着又不愿醒来的夜晚,他脑海中想着舌尖辗着的那个名字,他阴差阳错来到那座小城偷来的一载时光,拼尽一切想要留下却最终放走的那只小蝴蝶,多年后与他再相见。


他竟然还有那么多问不出口的话,竟然还在惦念,还在意难平。


 


他的私人账号很少发动态,多半是工作相关。


那天路过高中,不知怎么地,抬手拍下窗外掠过的虚影,上传,并配上一句,终于要杀青了。


杀青,他看着那个词,突然觉得自己能给它赋予新的定义。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独自走遍那些过往,将见血封喉的刀伪装成夏日里最明净的光芒,在青春的尾梢杀死那个捧着爱与愚痴的少年人。


 


是金素英找他私聊的。




她说小国你回来啦?我最近在市里忙工作室的事情,要不要来看看?


那句只是拍戏说不出口,田柾国早有预感赴了这约会遇见谁,却还是说了声好。


 


曾经轰轰烈烈相爱过,到头来重逢还需他人打圆场。


金素英笑着跑上楼来,就差给他俩来个互相介绍,礼貌的寒暄是淡了联系的旧友必备的开场白,却硬套给不欢而散的旧情人。所幸年少时藏得太好,交缠的手指和亲吻都见不得光,被伤痛反哺的飞鸟好强地奔赴远方,谁也没有泄露分毫名为情爱的伤。


 


田柾国说不清自己对金素英的情绪。




少年时期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明朗爱笑的姐姐,看起来和金泰亨性子很像,漂亮大方又讨人喜欢——可怎么也讨不了田柾国的喜欢。


少年对心上人的占有欲淋满滚油,只需要一点火星就能熊熊燃烧。他嫉妒金素英和金泰亨陪伴长大的那些他到不了的过往,他埋怨金泰亨提起姐姐时明亮又天真的眼睛。金泰亨和金素英是同学们眼中标准的配对,哪怕他已经霸占了金泰亨身边所有的空间,还是逃不过别人关于金泰亨和“那位漂亮学姐”的调侃。


他写的第一首完整的曲子,鼓起勇气唱给金泰亨听,想让那人帮自己填词。金泰亨不擅长写作,却还是认认真真帮他填了半首歌。


 


——什么话都不要去想。


——你什么话都不要对我说出口。


——只要对着我笑就好。


 


那字里行间在田柾国看来写得都是金素英的影子。


后来田柾国再也没去管那首填了一半的歌。


 


十九岁的金泰亨在深夜的车站甩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他们不是一路人,说自己会一直留在达城。


——不要再来烦我,不要再来打扰我。


这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噩梦里都会出现的声音,醒来浑身被冷汗浸湿,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呼吸,像是一尾困在浅滩的鱼。


梦里金泰亨西装革履,身旁漂亮的女孩一身白纱,笑起来明亮动人,金泰亨唤她素英,又对着田柾国说,你看,我和她才最和衬,麻烦你好好去过你的人生。


从此我们互不打扰,做陌生人。


 


后来在巴黎偶遇金素英,才得知她也并未陪在金泰亨身边,两人坐在咖啡厅里当作旧友重逢,关于金泰亨的事一句“没了联系”便能让对方都心照不宣地缄口不言。


“纹身挺好看的。”金素英瞧见他腕上的刺青,笑着提了一句,“怎么会想起纹个蝴蝶?”


他几乎是立刻拉着袖子藏好了那只蝴蝶,像是无数次对着镜头采访粉丝提问时那样平静地回答:“是因为我的初恋。”


 


那是田柾国与自己的约定,等以后的以后,刺青淡了,再也没了痕迹的那天,就彻底放下那段无疾而终的初恋。


后面这段原委是保留在自己心底的秘密,粉丝和媒体都只道他情深义重,没人知道他独自偏执认定往事,长久热爱只得一人承认便是无用赝品。


 


还是金素英催促着他俩添加了彼此的联系方式,此后的日子便是顶着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躺在手机里做陌生人。




杀青前的戏份很重,他每天早上拎着冰美式进组便要熬到补光灯都熄灭的凌晨来拍摄少年男主角高考前夕的戏份。


 


一场大夜戏结束,剧组人员包了夜市一家好口碑的烧烤店,说是杀青前先聚他一聚,慰劳大家的辛苦。




那店面挺大的,里面的包间敞亮简约。


田柾国坐在导演身边一杯杯跟着敬酒,没有任何当红演员的架子,跟每个工作人员都能聊上天。


“小国啊,一开始我以为你不会接呢。”导演跟他碰了个杯,“业内都说田柾国不接青春片,哎,我就真可惜,你这外形演技跟我的剧本太和了,我就硬着头皮也想试一试来着。”


田柾国笑着抿了口酒,他说朴导的团队这么优秀,没有不接的道理。


编剧是个年轻男孩儿,口直心快地切入正题,说小国哥就别跟我们说体面话了,咱们都想知道您到底为什么不接青春片儿啊?


在起哄声里,田柾国顿了顿,还是笑,说因为会让我想起我初恋。


 


啊——


一大桌子都是男性工作人员,问题揭了人家演员伤疤,一个个都站起来纷纷表示得自罚三杯以表歉意。




“都会过去的,小国哥,您这么帅,演技又好,这前途不可限量,初恋这种事儿嘛,一般来说都是没好结果的,您得向前看啊!”编剧拍了拍田柾国的肩膀,叹了口气。


“是啊,我可真没想到,在这个圈子里还有小国这样的痴情男人,你那群女粉丝知道了又得晕倒了。”朴导咂了咂嘴,说你的青春啊不圆满,但至少咱们这个电影还挺圆满的不是,希望这个电影啊能给你一点安慰哈,以后咱就忘了她。


 


电影的剧情很简单。


不过是好学生女主角从大城市转学来小县城,和坏学生男主角相爱,两个人从身世成绩到家庭都是天差地别,中间剧情坎坷起伏,又是老师又是家长又是学习和未来。青春里的爱情本就脆弱得像一片蝉翼,更别说那单薄感情还得翻山越岭。但电影毕竟是电影,最后还是安排了乌托邦式的美好结局——男主为了女主发奋图强,最终一起走向了美好的未来。


 


田柾国想着接下来要拍得最后一场戏份,电影的美好结局已经近在眼前,对他来说却又那么讽刺。


但他总是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保持着格式化的微笑,轻声说句说好啊,也是时候忘记了。




——毕竟那刺青也快消失了。


 


剧组一大半人都没田柾国酒力好,喝的歪七扭八地,清醒的不剩几个,老板都亲自跑来送贵客上车。


田柾国眼看着那胖乎乎的小老板叫来一堆青年,一个个都像小混混似的,做事儿却麻利,架着人就往外头送。


胖老板走到田柾国这儿,下意识地要俯身架他胳膊,田柾国却冷声开口说不用我自己走就行。




没想到那老板还是田柾国粉丝。


指着他就磕磕巴巴起来,眼中难掩激动,半天没说全一句话——说是来了大明星,我还以为哪个大明星,原来是,原来……


 


田柾国没说话,低头看周边有没有纸笔,打算给老板签个名。


 


“原来是老大的兄弟!”大禹直接攥住了田柾国正要落笔的手,他说你他妈还知道回来,还不算没良心嘛,跟老大见面没有?


 


田柾国愣在那里,怀疑喝酒的不是自己,是老板。


 


“金泰亨!我说金泰亨!你难道不认识金泰亨吗?”


 


大禹抬手招呼身边还剩下的几个兄弟,唉声叹气地,他说哎哟喂都来看看,咱们投票投了六七年终于召唤出本人了。


 


 


“你在说什么投票?”




“老大没跟你说?”


 


田柾国听着四周的小青年七嘴八舌地控诉着从他出道那年起这一片区的小混混强行追星的惨痛经历,早年还不止投票,收视率都得支持,一个个宅男不得不放下游戏守在电视面前看人家帅哥美女谈恋爱。


 


“这一片混的谁不知道你是老大兄弟?老大对你两肋插刀,这么多年一直惦记着你,跟个追星的小姑娘似的,结果你压根不知道啊?”


 






08




——这么多年,他一直惦记着你。


 


田柾国感觉自己像是在赌博。


他发信息的时候指尖都是虚浮地,像是攒了许久的酒劲一起涌上头,眼前的白底黑字模糊了又聚焦,他仿佛坐在赌桌前掷下所有赌注的赌徒,得需要那样的勇气,他才能点下那个发送键。


 


“后天我杀青,杀青后就走了,你要不要来看看”。


 


金泰亨一直没有回复。




到拍摄倒数第二场戏的时候田柾国还在环顾四周,心中期许着能不能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明明狠心地离开了他,却又沉默地惦念着他的人,那个云淡风轻得仿佛将过往都悉数放下的人,到底是不是表里如一。




他有那么多话想要问他,可是他需要他愿意回答。


 


——他会愿意吗?




BGM:起风了(伴奏)——买辣椒也用券




喷水器让周遭一方场地都接受倾盆大雨的洗礼,他站在雨中把女主角从怀里推开。


“你走吧。”他说,“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又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女主角在雨中与他面对面站着,瘦弱的女生脸色苍白,深黑色的发丝一缕缕贴在脸上,她摇头,上来抓住他的手。


她说你不要推开我,她说你相信我,我们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的,我们一起努力……


 


“我要怎么努力才能追得上你?”


 


田柾国牵出苦笑来。


他说你有父母有梦想家里有钱前途无量,他说我是什么啊,我就是个农村里的穷小子,我没钱没父母在我背后支撑我,我又怎么敢有梦想。


——我怎么敢和你在一起?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田柾国突然觉得这些话无比的熟悉。


明明他从未听任何人说过。


 


“我可以放弃!”女生的表情那样坚定,仿佛真的愿意为他放弃一切,愿意为他坠入谷底,“我不要梦想了,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们一起留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我可以放弃!我可以不做歌手!”


——“不就是留在这里吗?我陪着你,我不走,你到哪里去我都陪着你。”


 


他一声声的拒绝,他说求求你回到你的世界。


六月中旬的潮热天气,田柾国竟在瓢泼大雨中浑身发冷起来,后面的台词连说出来都在打颤,自嘲的笑似乎是得从骨缝里挤出来一般艰难,他看到导演在监视器后面对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可他却不是在演戏。


 


从小吃尽苦头的孩子,连梦想都不敢有的孩子,总是时时刻刻在为别人着想的孩子,又怎么可能舍得去折断心上人的翅膀。




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你为我这样做,你那么好,你不要再为我犯傻了。


田柾国摇着头,雨水被甩向周围,视线短暂的清明,而后又被汹涌的水流覆盖,他在说自己的台词,却又像是在说当年那个十九岁的少年为宣之于口的心声。


 


大禹跟他说,阿婆去世很久了。




“我是在老大一个人开大排档的时候认识他的,那是13年的开春吧,清明我还陪老大给阿婆上了花呢。”大禹叹了口气,很多话想说的样子,却又没有说。


 


“我什么都没有了。”田柾国喊着女主角的名字,声音哽在喉咙里,潮湿的雨气呛得人咽部发疼,他开始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他说我什么都没有了啊,我不能耽误你。


 


他看见女监制坐在监视器背后抹眼泪。


 


“你有我啊!”女主角扑进他怀里,痛哭出声。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要害怕耽误我,不要害怕追不上我,我会等你,我们一起努力,我们一直在一起。”


 


——“可是我会一直在的。”


——“他说我会陪在你身边的,泰亨。”


 


二十四岁的田柾国站在大雨中,怀里的身躯那样单薄,让他想起十八岁那年的金泰亨。


他也曾在这样的雨夜拥那人入怀,许下一辈子的承诺。


 


“好。”田柾国收紧手臂,把侧脸朝向移来的摄像机,他和女主角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世界末日前的那一年,是他第一次给别人过生日。


蹩脚至极,生日蛋糕生日礼物一个都没有,在漫天大雪里准备了一簇寒碜的烟花。


金泰亨却笑得那么开心,蹲在雪地里仰头看他,漂亮的眸子里映着星火,天真无邪的样子,他那么相信自己的话,哽咽着伸手搂住自己用力地点头。


 


后来的田柾国经常会想,2012年如果真的是世界末日就好了。


那么就没有高考,没有别离,没有后来的那么多眼泪与悲伤结局,少年停留在相遇那一年,永远在一起。




末日来临时会有宇宙飞船吗?供他载着他逃离这里。


梦想朝不保夕,未来流行别离,如何才能将嘈杂的指摘声悉数躲避,牵着手在宇宙中悬浮漂流,只和他共享银河系之外的稀薄空气。


可世界末日只不过哄骗小孩的把戏,相爱的人却被高尚的谎言和拙劣伪装冲散在茫茫人海里。


 


田柾国麻木地任服装助理换下他湿透的衣服,换上最后一场戏的服装,去拍摄结局高考放榜那场戏。


他和女主逆着人流在夜晚的校门前逐路灯的火光寻找到彼此,掉了眼泪却还笑着,拥抱是爱的恒温箱,把镜头前的故事打包装进没有误解与错过的乌托邦。


 




场务看着表对摄像读秒,田柾国知道这场戏的最后一个镜头只剩下三秒。


这部电影拍摄时长三个月,在这个六月落下最后的帷幕。




而他等的那个人还没有来。


 


打板,摄像机红灯关闭,监视器关闭,补光灯关闭。




而后是大家的欢呼和鼓掌,女主角擦着眼泪向大家鞠躬,于是田柾国也跟着鞠躬,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大家凑上来一个个的握手拥抱,讨论着最后一场戏的剧情,诉说着开机以来的种种事迹,田柾国却只沉默地站在人群里。


 


他真的好傻。


为什么要花费七年才能明白。




太迟了。




如果田柾国现在还是十几岁的少年,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去留住金泰亨,不惜一切手段也要封缄住少年口是心非的嘴,他会说你不要骗我,我知道你很爱我,你很需要我。




可事到如今,金泰亨还爱他吗?还是只剩下对朋友的挂念。


 


舍不下,求不得。




到不了,回不去。


 


田柾国默默转身往自己的化妆间走,想着那天看到金素英和金泰亨站在一起的画面。




他俩兴趣性格都相投,如今金素英还回国发展了,他们很合适,金素英一定能照顾好金泰亨的。


 


二十四岁的田柾国低头看着手腕上只剩下淡色痕迹的蝴蝶。




他伸手轻触那纹身,站在化妆间的门前,却没有进去。窗口漏出暖色的光,落在他的眼皮上,薄薄的一层温热,不知怎么的,田柾国突然觉得疲惫至极,他叹了口气蹲下身来。


缓缓闭上眼睛。


 




十七岁那年的金泰亨垂着眼睫看脚下燃着的烟头,低声对他说一句——你听。




“一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以导致一个月后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田柾国至今都能把那时听到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下来。




十五岁的田柾国看着金泰亨。


少年宽大的白衬衣里藏着夏日流动的暖风,深黑色的碎发被风拂起又落下。鸦羽般的睫在脸颊上投下浅色的光影,轻轻颤动着,仿佛再走近便会惊扰到他。


 


他好像一只蝴蝶啊,初见时,他便在心里这样想。


美好到让他害怕。


 


——就停留在我身边好吗?


——答应我好吗?


——如果用手触碰的话,会飞走吗?


——会破碎吗?


 


他为金泰亨写下的歌,是他这辈子第一首也是唯一一首完成的作品。其实在写的时候脑海里就已经有了歌词,少年人却总有奇怪的偏执,想和喜欢的人一起完成作品。




后来他放弃歌手去做演员,也不过是少年意气,赌气一般地想向金泰亨证明自己。


他可以不做歌手,可以放弃梦想,无论哪一条路他都可以走得很好,可他最在乎的人却为什么不陪他走下去。




——他最在乎的小蝴蝶却只怕成为他梦想的绊脚石。


 


蝴蝶飞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睁开眼看了看纹身。


回首尔就把它洗掉吧。


 


从今以后,从今以后……


 


田柾国掏出手机,蹲在那里,点开和金泰亨的对话框。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按着。




——不要再那么辛苦了,把一切都独自扛下,会有爱你的人好好照顾你,会有一个家,你再也不会孤单了。


——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也是最喜欢的人,我只希望你永远幸福。


——高中的时候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如果……


 


如果一切重新来过,我一定会留在你身边。


 


——我真的……


 


真的还是放不下你。


 


喜欢你,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


 


田柾国把脸埋在臂弯里深呼吸,删掉了所有文字,只打上一句。


 


“泰亨哥,祝你幸福。”


 




09




 BGM:起风了——买辣椒也用券




烟花呼啸而起。


 


田柾国的手指还停留在发送键上,猛然抬头去看夜空。


 


视野却被一个人挡住了,直到烟花在夜空盛放,他透过那人的肩头看见细碎的烟火如吹落的流星。




那人在漫天的烟花下背着手,安静地站在那里。


 


他的声音一如当年,轻柔地,缓慢地。


“出道七周年快乐。”


 


金泰亨叹了口气,有点尴尬地从背后拿出一小簇烟花棒,他说其实我去了烟花店,但老板居然说都卖完了,我只能拿这个意思意思了。




“就是你们剧组把烟花买完的吧?”金泰亨低头把手中的烟花棒点燃,一手一个,递了一支给田柾国,“还有,杀青快乐。”


 


其实他本来没想来,但想想田柾国这次回了首尔以后可能真的就没机会再见了。一翻日历,杀青日还刚好是七年前出道那天。金泰亨看着那条消息叹了口气,最后还是从大邱一路开回了达城。


就当做告别吧,他想。


 


“我不杀青了。”田柾国缓缓站起身来。




“啊?”金泰亨有点摸不着头脑,明明他刚从拍摄点过来还看一堆工作人员一边合影一边喊着口号。


——庆祝《花样年华》结束。


 


“你们这个。”金泰亨挥着手里的烟花棒画了个圈,“花样年华,不是结束了吗?”


 


“花样年华永远都不会结束。”


田柾国伸手把他搂进怀里,用了极大的力气,像是要把他揉进骨头里,他说这次永远都不会结束了。


 


金泰亨手里的烟花棒还在燃烧,他被困在怀抱里动弹不得,又怕火星烧到田柾国,只能僵硬地抬着手,听那人一个接一个问题。


田柾国已经比少年时高大许多,比金泰亨高出近半个头,此时却哽咽着像个小孩儿似的,不依不饶,喋喋不休。


 


“因为,啊,因为……”金泰亨真的没有想到田柾国会知道,七年前的事了,他完全找不到解释的由头,只能小声结巴着。




“都过去了。”他叹了口气,“都七年了,柾国。”


 


“你跟金素英……”田柾国并没有放开他,问着问题反而手臂收得更紧。




“你在胡说什么,她是我姐。”左手的烟花棒烧完了,金泰亨终于空出一只手来推了田柾国一下,没能推开。




“可是当年我让你给我那个曲子填词,你填的不是她吗?”




金泰亨哑然失笑,他说为什么是她?




“因为我小时候几乎不笑。”




金泰亨闭了闭眼,他问你还记得我十八岁生日那一夜吗?


 


从雪地里举着烟花棒一路跑来的田柾国,是金泰亨第一次见他那样笑着。




那时的金泰亨有多想让时间就在那一刻停下,他好想把眼睛变成记录风景的暗匣,让那样的画面留存在里头永远不被时间腐化。


——写的是你啊。


 


田柾国松开手。


金泰亨正要后退保持距离,却看见那人手腕内侧淡淡的墨色痕迹。




别人可能都看不出那残破的曲线是怎样的一个刺青,金泰亨却一眼就明白。




那是当年他画在田柾国作曲本上蝴蝶的拓印。


 


金泰亨攥住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问他一句这是什么。


 


“是你。”




田柾国反过手来与他十指相扣,奔跑了起来。


 金泰亨被拉着挣脱不开,他说那个杀青仪式,你不杀青了吗,你不还得回首尔……




田柾国头也不回,声音从夏日的晚风中荡过来,一如少年时一般清亮动听,他说不回去了,我要留在这里。


于是愣在那里,僵硬的手指被少年时的爱人万分珍重的攥在掌心。




他们漫无目的地跑着,跑到看不见剧组的烟花,夜空澄净只剩下星星在说悄悄话,途径曾并肩走过的大街小巷,旧事翻新仍失了那番滋味,错过又重逢的爱人却在晚风里默读永恒情诗。


他们踩着月光落进岁月间 ,那些被遮盖涂抹的与热爱有关的过往原来从未淡却,而是在流年琥珀里执拗封存。


 


那久未开启的门锁落了灰,昏黄灯光亮起便踩上堆叠纸张,因年岁久远泛黄甚至薄脆,雪花般纷乱的画卷,上头千篇一律地画着同样的东西。


是飞蛾扑火——笔者抬手捂着眼睛,声音低哑解释道。




那人便将他手指轻轻拉下,说声不是。




“从今以后蝴蝶再也不可以扑向星火,”田柾国紧紧拥他入怀,他说让星火照亮蝴蝶。


 


别再推开我,别再欺骗我。




梦想和爱情之间如若隔着银河,我也只愿做为照亮你而点燃的星火。




曾以爱之名把彼此剔出骨骼,兜兜转转七年伤口才得以愈合。


少年时炽热爱恋是经过分离又有重聚,误会故事完结却在时光里沉默写下续集。


 


2011年,一直蝴蝶在平行时空的另一端扇动了翅膀,隔着遥遥万里,几载时光,那风暴依旧穿越了时空,降落在爱人身旁。


 


“我们好一辈子。”多年后,田柾国再次对金泰亨说起十六岁那年的雨夜对金泰亨的许诺。




——你还愿意吗?


 


金泰亨脚下的画纸被辗在一起,拥挤地堆叠着,那蝴蝶和星火之间本有空隙,交叠起来却像是一同生长而已,从未对立,更不曾分离。




青春在爱里鲜活,夏日在重逢中恒温,蝴蝶拥抱星火,花样年华永不结束。


 


2020年的夏天。




金泰亨伸手搂住田柾国的脖颈,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啊。


 


 


END




春日不渡:感谢你看完这个故事 断断续续写了小半个月的我也算松了一口气 如果喜欢的话 多在评论和我说说就是最大的支持啦 我都会认真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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